Lens的回答
2021年的疫情期间,蒋勋搬进了龙仔尾——距离台湾池上热闹中心区最远的边陲,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。
这里树木很多,花树、果树都有,寂寂庭院,果实落满一地。没有观光客,很少接触人,来串门子的多是猫,别家的猫,或流浪猫。
对于蒋勋来说,住在龙仔尾的日子,像是在自己的“桃花源”里,孤独但完完全全跟自己在一起。
所以,他写下了这本叫做《龙仔尾·猫》的小书,写龙仔尾,写猫,写那个期间的无所事事。
以下文章节选自《龙仔尾·猫》
文/蒋勋
一个地图上,
也不容易找到的地名
龙仔尾是纵谷海岸山脉下一个小小的村落,地图上不容易找到的一个地名。
小小的聚落,几户人家而已,稻田、菜圃,很安静的狗吠,就知道有人迷了路,误闯进村子。
我住在龙仔尾的一处农舍,四周都是稻田,每天在庭院看海岸山脉,起伏如龙。清晨太阳从背脊棱线升起,旭日的光,斜斜照亮大片的稻田。
村口的福德祠旁有大树,树下凉亭,总坐着村里闲聊无事的老人家。他们闲聊,也看山,隔着大片的稻田,远远望着中央山脉耸峻的大山,落日时分有非常惊人的彩霞变幻。老人家们看惯了,不觉得稀奇,多回家吃饭了。
我便坐在祠堂树下,看我觉得每天都稀奇变化莫测的晚霞余光。
那是三级警戒的时刻,规定必须随时戴着口罩。要保持社交距离,到超市买东西排队,人与人之间都有一米半的距离。
这十几户人家的聚落,让我觉得“隔离”也可以这么美好。每天夜间散步,可以戴口罩,也可以不戴口罩,因为不太有遇到人的机会。
每天都要修行一次,
“梦幻泡影”的功课
我住的农舍是台湾好基金会前些年向农民租赁的,稍事整修,用来给驻村的艺术家使用。恰好前一位艺术家结束驻村,后一位还没来,我便用了空档的时间。
衣舍虽旧,却视野开阔,每一位创作者在这里看到不同的自己,或壮大,或渺小,都是真实的自己。真实,便可以创出风格。
坐在庭院前面,朝南一无阻挡,可以远眺新武吕溪冲积的平畴沃野,也可以远眺到更远的卑南溪出海的方向。
芒种、夏至之间,五点十分左右,太阳从海岸山脉升起,照亮大片即将收割的金黄色稻田,累累的稻穗已饱实圆满,垂着头,在微风里摇曳。
黄昏时分,常常在岛屿最南端有西边落日的余晖返照,天空彤紫,也会聚集金色的祥云,如堆簇的锦绣。
熠耀幻灭,每天都要修行一次“梦幻泡影”的功课。
在都市里,慢慢失去了自然、日照、风、山脉、河流、星辰。因此,住宅失去了和天地、风雨、晴寒对话的能力。龙仔尾的农舍让我知道传统民宅的“风水”,也就是有好风,也有好水。
旧式传统农舍多朝南,避北风,也取朝阳较长时间的日晒。一排三间的正房,和低矮仓库成“L”型,围出一个大约三十米长、二十五米宽的庭院。
这个宽阔平坦的庭院,原来是晒谷场。传统农家,都有宽大的晒谷场,收割以后,稻穗在这里打谷,谷粒利用自然风扬场,吹去杂质,让一颗一颗稻谷平铺在广场上,用日光晒透,时时用竹耙翻转,才能贮存。
这是我童年时看到的农村晒谷场,也是我童年时最爱玩的地方。大人忙着农事,孩子帮忙赶走抢食稻谷的鸡、鸭、鹅。
晒谷场的阳光和风都好,农忙后,冬天在这里晒太阳,背上晒得暖乎乎的,比暖气都好。夏天夜晚就常在这里吹风乘凉,听长辈老人说故事,天阶夜色凉如水,一次一次细数数不清的天上星辰。
现代机械化的农家,插秧、收割、打谷、烘焙,都由机械代替。收割以后,大约十天,新米就可以包装上市。
旧的晒谷场闲置了,变成宽广的庭院。
童年很少有“围墙”阻隔
农舍独立稻田中,没有围墙,朝南种一溜扶桑,和稻田隔开,一年四时都有艳红花朵,衬着绿色稻田特别醒目。
我的童年也很少有“围墙”阻隔,邻里社区多以植物间隔,扶桑、月橘、刺竹⋯⋯都可以做围篱,有点间隔,却方便沟通,还可以四时看花开,享受沁鼻花香。
母亲常隔着一排扶桑和邻居闲话家常,嘘寒问暖,也隔着花树,互赠刚做好的热腾腾的食物。
农舍东边靠马路新修了一段一米高的短墙,设了铁栅大门。这是现代都市人“界限”的概念了。
马路已到尽头,再下去就是田,没有车辆,也少有行人,短墙没有什么阻隔意义,倒是太阳好时很方便晒棉被。我一早就把枕头、棉被搭在墙头,傍晚收回,可以享受童年盖着日晒棉被、枕日晒枕头睡觉的温馨甜美回忆。
以前我住池上大埔村,是老宿舍整修的,也有短墙,左邻右舍就常把萝卜丝、笋干、刈菜晒在这段墙头,也会谢谢我,特别说:“新修的墙清洁。”
都市里的墙好像严防逾越,龙仔尾的墙却一点都没有阻隔。墙在都市里,在农村偏乡,常常有不同的意义。
我们或许只专注于都会的伦理,防卫、隔绝、封闭、囚禁的空间,慢慢遗忘了在空阔的天地间,生命也可以有不同的方式生活。
这东边看起来除了晒棉被没有用的一段短墙,沿着墙边种了四棵果树,我一直以为是三棵,直到最近树梢结果,才发现原来是四棵。
从北至南,第一棵是莲雾,五月初开花,长长的蕊丝,有香味,不久花落,结了一串串粉红、青绿的小小莲雾,招来许多小鸟啄食,也零零落落掉了一地。我把一地上百颗莲雾拍照传给朋友看,大家都吃惊,说:“可以卖很多钱吧?”
第二棵很粗大,从根部就分枝,看到上面结了小芒果,我就认它是芒果树。芒垂实、硕大、饱满,掉落地上“砰”的一声,吓走很多小鸟,掉落的芒果多摔裂了,露出黄色的肉瓤,小鸟、虫蚁都来吃食。
不多久,芒果之间冒出一束一束繁密的龙眼,我有点不解,仔细看,才发现是两棵树从开始就长在一起,根连着根,就像一棵树。
第四棵也是芒果,也垂挂着多到令人讶异的硕大果实。朋友教我采下来,削了皮,切成条,加糖,放在玻璃瓶里,腌两星期,做成酸甜可口的“情人果”。
我试了一两颗,但是数量太大,还是决定不要烦恼,自然间的生长自有自然间的消化,或鸟吃,或虫食,或在土中化为泥,化为尘,不一定非给人吃,原不应该有“我相、众生相”的执着吧……
猫偶然闯入我的生活,
也成为我的救赎
我以前没有特别亲近过猫。
感觉猫有一种灵黠、神秘,好像带着我看不到的魂魄,也凝视着我看不到的世界。对那样的魂魄与世界,我有点好奇,也有点敬畏,但终究敬而远之,不敢特别亲近。
没有想到,2021这一年,猫偶然闯入我的生活,也成为我的救赎。
在龙仔尾农舍自我隔离的三个月,每天抄经、画画、散步,其他多余的时间就跟流浪猫玩耍。
猫狗不在隔离禁令中,不算要保持社交距离的对象。它们不时会跑到农舍院子里来玩,有时跳上窗台,隔着窗户看我桌上的饭菜。
有一只猫甚至会陪我散步,我走十分钟,它一直跟在脚边。我有点惊讶,以前只有听过“遛狗”,没听过“遛猫”。
这只猫的确会陪我走路,我有点不相信。继续走十分钟,它还跟着。一小时以后,我想它累了,趴在地上休息,过一会儿,我再叫它:“还能走吗?”它即刻站起来,继续跟我走路。
这只猫总在田野间遇到,总陪我走路,中央山脉黄昏时满天红霞,田野尽头台九线公路路灯亮起,我跟它说:“回家好吗?”它就跟我往回走,然后不知不觉消失在暗下来的田野间。
我很怀念这只猫,怀念每个黄昏一起走路却两无挂碍的关系。回想起来像是自己老去时一段淡淡的黄昏之恋。
心形灰斑猫第一次来,一住四五天,我们相处得很好。我吃饭,它跳上餐桌,巡视一遍,我的池上有机新米粥、玉蟾园豆腐乳、吉拉米代部落的鲜笋,它都没有兴趣,闻一闻,便在我餐桌上四脚八叉睡倒。
这时我想它不是流浪猫。它对人,包括刚认识的我,没有戒心,容易放心在你面前这样大咧咧睡去,没有防卫警戒。
这也是我第一次照顾猫,第一次对猫好奇,吃完,它沉睡,我就静静看它。它就睡在我画桌的毛毯上,纯白毛色,肚腹一边有心形的灰斑。
我把它睡觉的样子拍下来,放在脸书上。脸书好多留言,提供各种建议,关于结扎,关于防疫,关于猫砂,关于猫食,爱猫族立刻怂恿我收养,一连好几天追问:“名字取好了吗?”
但是,我还是犹疑,如果它不是流浪猫,是有人豢养宠爱的猫,我的介入可能不宜。
我没有取名字,我犹豫着,我判断它不是流浪猫,如果三级警戒结束,我要回台北,我也不希望它失去了在池上田野间逍遥的自由。
我判断它是有人养的宠物,可能出于什么原因,离家几天,来农舍做客。我于它像是偶然“外遇”,如果取了名字,有隶属关系,彼此都有牵绊,我还不习惯与“宠物”的关系。它来去自由,三级警戒以后我离开,没有牵肠挂肚的舍得、舍不得,我也来去自由。
它果然翩然而来,住几天,又翩然而去。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,又去了哪里。它来了,我们讲几句话,寒暄完,把饲料放进盘子,它也吃,但似乎不是因为饥饿,还是来我脚边蹭来蹭去,一会儿就睡了。
我很喜欢这样的关系,各自有各自的空间,它不厌烦我,我也高兴有它睡在旁边。没有命名压力,不是宠物,也不完全是流浪。
芒果坠落后,龙眼树结满了密密的龙眼,疫情的警戒缓和了,我准备北返。
最后几天,在田里走了又走,好像希望找到什么,想遇见那只许久没有来农舍的猫吧,想再遇到可以陪我散步的那只猫吧,因为没有命名,我一路低低呼唤的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“喵咪”,觉得它们会突然从隐没的田野里蹿出来,“喵”“喵”来蹭我的脚。
它终究没有出现,不因我的舍不得动心。我的舍不得要自己珍惜,自己排遣。
蒋勋2022年画作:池上之夏;池上晚霞;长滨;卧。
编辑:萝卜 审校:佘佘 运营:小石 yidan