瀟瀟雨未歇的回答
李商隐的《锦瑟》
我认为义山的这首诗,美在意象,而不止于意象。是意象的组合,而非意象干瘪的堆砌。
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
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
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
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
《锦瑟》整首诗除了尾联两句在抒发感情,其余诗句中使用的大量意象都来自典故,因典故意象的堆叠,形成了理解上的屏障,但艺术手法的巧妙应用又形成了陌生化的美感。
这首诗的迷人之处在于,虽然大量借用素女鼓琴、庄生梦蝶、杜鹃啼血、沧海珠泪、良玉生烟等典故,但诗人在使用意象时巧妙娴熟地运用了比兴、联想和想象等手法。
融听觉艺术和视觉艺术为一体,让写景与抒情浑然天成,从而创造了全新的朦胧迷离的诗歌意境,含蓄蕴藉,意味深长。
所以,《锦瑟》并不是意象的堆砌,而是对典故意象的创造性组合排列。
1、选用多个典故,奠定感情基调
纵观全诗选用的素女鼓琴、庄生梦蝶、杜鹃啼血、沧海珠泪、良玉生烟这5个来自典故的意象,基本都暗含了悲伤的感情基调。
特别是素女鼓琴、杜鹃啼血两个意象,自带悲怆感情色彩,也使全诗笼罩上一层怅惘的底色。
首联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”选用泰帝与素女之典故。“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,悲,帝禁不止,故破为二十五弦。”泰帝即太昊伏羲氏,后用“素女弦、素瑟、二十五弦、五十弦、五十丝、破瑟减弦”等写悲怆的曲调,或泛称美妙的音乐,用“素女”写善歌悲愁的人物形象。
而义山也很爱用锦瑟、五十弦这两个意象。
如他在《回中牡丹为雨所败》中写道:“锦瑟惊弦破梦频”;《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》一诗则写道:“雨打湘灵五十弦”。
颔联“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”借用了2个典故。
“庄周梦蝶”来自《庄子·齐物论》中对人与蝴蝶界限模糊的描写:“庄周梦为蝴蝶,栩栩然蝴蝶也;自喻适志与!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?蝴蝶之梦为周与。”
人生如梦,到底是人化作蝶,还是蝶化而为人?难以判断。
“杜鹃啼血”来自《华阳国志·蜀志》,蜀地杜宇帝因水灾让位于臣子,自己选择归隐山林,死后化为杜鹃,日夜悲鸣直至啼血。
“杜宇称帝,号曰望帝。……其相开明,决玉垒山以除水害,帝遂委以政事,法尧舜禅授之义,遂禅位于开明。帝升西山隐焉。时适二月,子鹃鸟鸣,故蜀人悲子鹃鸟鸣也。”
杜鹃实则为蜀帝的化身,二月里杜鹃啼鸣,声声泣血。
颈联“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”则是几个典故的杂糅。
《博物志》:“南海外有鲛人,水居如鱼,不废绩织,其眼泣则能出珠。”
民间相传,每到月亮高悬之时,海中的蚌会向月亮张开壳,以滋养壳中孕育的珠子,珠子汲取月华后更加光泽晶莹,惹人怜爱。泪以珠喻,鲛人泣泪,颗颗成珠,亦是海中的奇情异景。
《元和郡县志》:“关内道京兆府蓝田县:蓝田山,一名玉山,在县东二十八里。”蓝田因玉出名,古已有之。
陆机《文赋》有云:“石韫玉而山辉,水怀珠而川媚。”可以理解为文句的出彩之处,就如同石中藏玉使山岭生辉,又如水中含珠令河川秀媚。
晚唐诗人司空图在《与极浦书》中引过戴叔伦的一段话:"诗家美景,如蓝田日暖,良玉生烟,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。”诗歌描写介于虚实之间,生发出一种朦胧之美。
有一次,李义山因病中未能赴约河东公的"乐营置酒"之会,便写出"只将沧海月,高压赤城霞"(《病中闻河东公乐营置酒口占寄上》)。如此看来,他对“沧海月”这个意境情有独钟,澄澈空旷中又掩饰不住凄清孤寂。
2、运用艺术手法,重新串联典故意象
作者对这些来自典故的意象进行了再次创作,赋予了作者独特的人生体验。
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”运用比兴手法,以锦瑟起兴,借“一弦一柱”作为过渡,引起对“思华年”的情感抒发,“思年华”也常被看为全诗的主旨,此诗被作者用来抒发对青春美好年华已逝的哀愁。
“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”这两句的描写,加入了作者的联想与想象,使原本的典故更加丰富,借以抒发作者自己独特的思考和情感,“迷”和“托”两字用词巧妙,寄托了作者无所依傍的惆怅之感。
“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”单从典故来看,“沧海月明”和“蓝田日暖”并不具有悲伤色调。甚至还有几分积极开阔之感。蚌珠因月明而更有光泽,蓝田因玉出名,在阳光滋养下玉石似乎更加耀眼。
是李商隐运用对比手法,从“沧海月明”到“珠有泪”,形成了情感转折,从“蓝田日暖”到“玉生烟”也形成了情感转折。
“泪”和“烟”两词升华和反转了原本的典故意象,这是融入作者自己独特情感体验的艺术创造,也营造了更为深刻丰富的诗歌意境,揭示了更为深刻的人生哲理:
蚌壳中的珍珠跟鲛人的眼泪一样明亮。
美好的玉石看似无坚不摧,却可能在瞬间消散为烟。
原来哀伤也可以是明亮的,真正的哀伤是看不见的,也是无法言说的。不是大哭大闹,可能仅仅只是苦涩一笑,但意蕴更加丰富,更富有艺术张力。
所以,永恒是什么呢?世间真的存在永恒不朽的事物吗?
其实,所谓的无坚不摧都是有时间限度的,少年转瞬就到了暮年。
一切存在于时间中的美好事物最终都会消逝不见,无影无踪。
3、一切铺垫和描写,最终是为抒情服务
很多人会因典故的晦涩,直接跳过前面的铺垫和描写,只去理解全诗的尾联。这两句尾联不再用典,以抒情结束,似乎不必联系前面三联也能独立成篇,比较平实易懂。
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
抛开前三联,仅从字面意思可以理解为,此时此景为什么要现在才追忆?只因为当时心中只是一片茫然。可以解读为李商隐这首《锦瑟》是一篇抚今追昔的作品,抒发多年以后对逝去的青春年华的无限怅惘之情,对年轻时自己的茫然感到惋惜。
如果结合刚才我们分析的前三联对典故意象的二次创作,不得不对“只是当时已惘然”有全新的理解。
作者其实并不是等到多年以后才明白青春易逝带给人的悲哀。尾联的“此情”二字与首联中的“锦瑟”形成了呼应,结尾的抒情是建立在对锦瑟般美好的青春年华感悟之上的抒情,并不是无中生有,空穴来风。
“只是当时已惘然”其实是指,早在作者自己年轻时,正处于美好青春年华之际,就已经认识到珍贵时光会一去不复返,正是这种超前的深刻情感促使李商隐记录下了这种独特生命体验,写成了这首《锦瑟》。
在获得爱的同时,也需要承受爱灰飞烟灭带来的负担。
爱本就是沉重的负担,而且我们终将会失去心爱的人和物。
正是这种对未来的清醒深刻认识构成了对人生如梦的深刻揭示。与其说《锦瑟》抒发了无尽怅惘,实则展现了诗人清醒深刻的人生思考。
所以这首诗经历时间洗礼,依然令人读出明亮的喜悦与深刻的惆怅。这两种强烈的感情交织着,阔达又孤寂,美好又忧伤,这才是这首诗真正的迷人之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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