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寺屋的回答
二十几岁到三十几岁,我每天烂醉如泥,毫无能量可言,是一条附在酒瓶口的鼻涕虫。
十几年前开始戒酒的每一年我的生命都在发生奇迹,关于自己的,关于信念的。
今年我看清楚一个事实,之所以滥酒,是我从小就不喜欢这个世界。
我早慧而有辩才,满腔出尘志勘破世界,一颗玲珑心看透人情,成年人的世界我无师自通,其实我是懒得懂,懒得掺合。
但,总是禁不住自己这张嘴太贱啊。
比如,有次我对我爸说:“我看全国的火车站都被你们承包完了的嘛,啥时候你带我出去坐次火车喃?”
可想而知,我没能坐上火车,得到的反而是一顿暴打。你们知道吗,那时我才几岁,我爸和他狐朋狗友们,成天在我卧室里谈几十车皮几十车皮的大生意,一根烟接一根烟,一句话摞一句话,他们一次又一次在我眼皮底下陷入了对财富的集体性谵妄,而我虽然还很嫩,却已经快被他们熏成腊肉了!
如是,我善意的点化总被他们斥为人小鬼大,异端邪说。
他们其实也知道我揭露得对。
但除了每天继续打我骂我来找点尊严,除了每天继续搅动着无明将生命熬下去,他们还能干什么?
这样的世界怎么喜欢?
小时候我无力反抗,成人后也就无意反抗,从大学的某天起,我就对世界彻底丧失了信念。
那是个夏天的傍晚,石头乒乓桌暮光斑驳,微微发烫,我躺上面等人。
躺下来,会有个奇异视角。
学生宿舍楼那灰色、丑陋、平直、僵硬、阴郁的一角渐渐遮蔽了落日,也遮蔽了我对世界最后一丝希望,我同时看到了自己那灰色、丑陋、平直、僵硬而阴郁的未来。
精神委顿欲绝,信念冰消瓦解。
所以,酒?
酒只不过随便找到的一个避难所罢了。
信念比生命更真实,更本质,更基础。
当时的我身体还活着,但人却死了。仿似死了又不敢死透。活着仅为喝酒,喝酒却为弄死自己。
此后十余年的无数次酩酊大醉之后,我都渴望着世界和我哧溜一声化作脓血。
我把世界变成了自己真正厌恶的那个世界,我把自己变成了自己最为厌恶的那个人。
无数日夜颠倒的晨昏,无数苟延残喘的影子,叠在一起像电影,一帧一帧重重将我砸向地狱。
但最绝望之时,希望出现了。
三十四岁某天傍晚,我正沉溺于生不如死的昏沉,盘算着今晚再去哪里搞个大酒局,最好能一次性把自己喝死。
一个的念头惊雷般击中天灵盖——我愿将此雷命名为信念1.0——那改变我命运的天使之吻。
这个念头是:“能不能试着不喝了?”
是的,这念头很不起眼,和我现在的“干就完了”比起来甚至很懦弱。
大家可否想象,当初一株几厘米的榕树幼苗,在几十年后却长成了抓痛地球头皮的大榕树?它龙蛇蜿蜒,独木成了林。
“能不能试着不喝了?”就像这幼苗。
听起来气咽声丝,却芥子纳须弥,包藏无限意。
从此,我四处寻找戒酒方法,终于,从“戒”门切入,十几年间,完成了对自己的救赎,对世界的重建。
最微弱的信念火苗,到如今,已成熯天炽地的生命大爆炸。
依然是行走于鬼魅魍魉人间世,却目光如炬。
炽烈信念已将我真正转变为美好事物的忠诚赤子,面对现实的污水塘我心中有一亿个太阳。
只要信正道,信什么并不重要。
宇宙本身就是一种信念。
是内心的信念创造了宇宙,而非宇宙带给我们内心的信念。
那一切被植入被教化的,终究被内心的烈火烤成焦炭,那一切卑贱的屈辱的渺小的卑微的生不如死的真实痛苦挣扎,才是新宇宙的幼苗。
苍然暮色酝酿着朝阳的黄金,那高出一切生灭循环的,是德,是光,是信。
在心脏内部的微光中,我们直面生命底层的幽暗恐惧,信念如朝阳,一寸一寸照亮了人间所有的雪山、雨林、罪恶、匮乏、溪谷、战争、疾病、玫瑰、谎言、硝烟、产房和幽冥。
年轻的永远年轻,苍老的,也将永远年轻。
慢慢来,世界会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