赛貂蝉的回答
在元春省亲的那天晚上,贾宝玉一人独作四首,才力不济,急得满头是汗。宝钗悄悄帮他推敲词句,将“绿玉”改为又不无艳羡玩笑: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。林黛玉知道贾宝玉还缺一首,随口一吟,便是一首脍炙人口的《杏帘在望》。
人们津津乐道黛玉的才气黛玉的灵敏黛玉的政治嗅觉,似乎没有人关心过黛玉的另一首应制诗。
香融金谷酒,花媚玉堂人。
金谷原是一个典故,讲得是西晋时期有个富豪石崇以重金建了一个如天宫般奢华园林,石崇在园中穷尽奢侈最后却落得个身死财散的故事。
彼时元春初得恩宠,判词说她喜荣华正好,临行之前还惦记明年元宵省亲。可见和那位皇帝颇有几分甜蜜恩爱。
贾家人莫不是以为皇家再降恩典,繁华富贵又得续几十年,无不振奋雀跃。
薛蟠依附贾家,依旧在京城横行。
众人都觉得花开正好,富贵无边。
只有林黛玉觉察到贾家的富丽景象不过是昙花一现,暗暗以金谷典故劝谏众人,此时的贾家也不过是彼时石崇而已。
然而贾元春微微一笑,唯觉得此女孩才藻与众人不同而已。
而贾家最睿智的老祖宗贾母,直到去张道士处打醮,听到神佛拈的三出戏,才明了贾家的最终命运。
沉迷于温柔富贵乡的怡红公子贾宝玉,还需要经历人间种种颠倒恐怖的世情,才能彻然醒悟,归于大荒。
其余众人或贪或嗔,都沉迷在自己虚妄中,不曾参透命运的无常。
唯有这位不满十四岁的少女,透过时光遥遥看见一个家族的必然终结。
命运给了她聪慧的眼睛睿智的头脑,却不曾给过她改变一切的身份。
林黛玉和贾家的关系无疑是很近的,她是贾母嫡亲的外孙女,贾家上上下下都认证的自家女孩之一。
她和贾家的关系又很远。毕竟她只是贾母的嫡亲外孙女,贾家很多事她没有置喙的余地。
这样近中远的身份无疑是尴尬的,她像明了自己命运悲剧一般明了贾家的悲剧,却什么也做不了。
她甚至无人可说。
和谁说呢?说了又有什么用呢?
势来不可止,势去不可遏。
贾府的衰败已是大势所趋,非人力之所能为。
和贾母说吗?然而贾母已经年老,七旬老人勉力维持外表中兴局面已经很勉强了。
和贾宝玉说吗?且不论贾宝玉尚在懵懂中,总不开窍。便就是他忽然开灵窍,让他翻身跳进污浊尘世中,染黑自己的心肝脾肺去换来那样肮脏腥臭的富贵,值得吗?不过是人间又多一贾雨村薛蟠而已。
还能和谁说呢?和三春说吗?
探春每日应对赵姨娘贾环,还不够烦恼吗?
迎春懦弱惜春避世,更不中用。
贾宝玉之邪谬有黛玉懂他,他的灵魂在人间不至于太孤独。而林黛玉早早窥探到命运齿轮残忍的聪慧灵魂,贾宝玉却触碰不到。
贾宝玉参禅,苦吟“无可云证,是立足境。”林黛玉婉转一笑,告诉他“无立足境,是方干净。”
众人都只赞林黛玉解得妙,谁曾想过究竟是什么时候,林黛玉的禅心已作沾泥絮呢?
林黛玉因聪慧而寂寞,因看透而悲苦。
但她又是热情的,勇敢的,她从不放弃去欣赏去享受生活中最细微的美好。
春日绚丽的落花、夏日飞回的大燕、秋天绕篱的菊花、冬日如胭脂一般的红梅都是她吟诵的诗篇。
她拉着惜春笑,带着迎春玩,肯定探春的改革,尊重并理解凤姐的每个决定以及无奈。
她爱着自己的所爱,从不因世俗偏见而退让。
世人都说男女不该发生感情,她说不,爱了就爱了。
世人都说女孩要贞静要藏拙,她说不,我来带着你们欢笑。
世人都说女子应该躲在闺阁里做针线,她说不,我要作诗。
假使未来不可变,那便好好享受当下。
真正的勇敢是看透了世间的一切,却还能用力的生活。
林黛玉她的灵魂从不曾被世间繁规琐矩所束缚,她是山间那一缕清风,是晨间那一束阳光,惊艳了每个人后悄然离去。
孤独和寂寞是她自己的。
她比烟花绚烂,她比烟花寂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