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到中年,最大的悲哀是什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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婚前婚后故事的回答

我跟老公分房睡很久了,不是因为感情破裂,是因为我刚做完妇科手术。
有天夜里,我让老公开车送儿子的家教回家。
不长的车程,他却在几个小时后才回来,我不敢多问一句。

她叫魏妤青,在峡口生活,一个多风的小城。

很多人不知道妤字的发音,就很坦然地将她的名字简化为小魏。小魏!小魏小魏!他们一直这么叫。

小魏三十四岁了,家里依然只有她自己一双拖鞋,但她不急,笃笃定定藏身在峡口某个闭塞而安全的无名小弄堂里。

那里是老城区里最老的旮旯,邻居们多数都没了牙齿,除了偶尔有收音机和电视机带来的噪音,其他时间安静得像墓地。

小魏也不是每天都要回到这个最老最安静的旮旯里来,她在单位集体宿舍里还有个床位,一周里去睡个一两晚,纯属占位,万一哪天单位对这些单身汉们出台个什么政策呢?一切皆有可能。

无名弄堂的房子是个隐藏很深的一居室小套间。因为房间太小,峡口著名的大风在门口只能一掠而过,无法侧身进入,所以小魏一般不大在房间做饭,以免排烟不畅污染了空间。

大多数时候,她身边带着一只保温桶,中午去食堂,故意多打点饭菜,趁人不注意,拨出一部分,悄悄装进保温桶里,带回家里就是一顿晚饭。

对一个女单身汉来说,不支出就是在攒钱。要想尽一切办法避免支出。

无名弄堂的房子是冯医生提供给她的,从来没人找她收房租,她也不问,问了也付不起,一顿饭钱都想省掉的人,哪有付房租的气概。

冯医生每周一到周四之间在这里消磨一两个晚上,但从不在这里过夜,走之前,趁她不注意,他会往她写字台的抽屉里放一小沓钱。

这个抽屉,看似无意,其实是他精心挑选的,不是枕头下,也不是床头柜里,更不是衣服口袋里,那些地方都太轻佻,有下流的嫌疑,他从不用那种态度对待女人,那等于在贬低他自己。

从青春期开始,他对每个女人都是认真的,认真到可以把灵魂交付给对方,唯一不能轻易付出的只有名分,尤其是结婚以后,他不想因为任何原因而离婚,因为他很小的时候,母亲就很失望地告诉过他:「不管跟谁结婚,到头来都是一样的。」

冯医生长着一张不近人情的脸,鼻子高挺,目光威严,下颌方正有力,但他不能笑,一笑就露出满口杂乱而淘气的牙齿,满脸威严全部崩坏,仿佛大厦将倾、大难临头。

她没告诉过他这种感觉,她直觉他不会喜欢这种感觉。有时她想,如果他妈妈在他年少时给他戴戴牙箍,他可能会是另一个人。

他们在无名弄堂里过了近两年没有日常生活的生活。

他说他喜欢这样的生活,不做饭,不养孩子,不应酬,不遵守一切常规,不问窗外,可以裸着身体在屋里走来走去,可以开着门上厕所,可以说些遭天打雷劈的话。

有天兴之所至,冯医生拿出手术前备皮的架势,一举剪光了她的阴-毛,她也反过来要剪他的,他几乎要答应了,又猛地醒过来:「我回去怎么向她交代呢?」

这是她最佩服他的地方,看上去不管不顾,像个无道昏君,关键时刻,总能及时清醒过来。

他不在的时候,她把时间都花在打理家务上,她侍弄插花,多数时候并不是鲜花,鲜花太贵了,而且峡口的鲜花市场极其有限,买花容易被人注意。

她把目光转到蔬菜市场,冬天的紫菜苔,能一直插到开满黄色的小花,水芹和芦苇叶子插在一起也很好看,还防蚊,闻起来也不错。总之,菜市场每个季节都能找到做插花的材料。

冯医生常常对着她的插花出神:「你程姐只会把它们炒来吃!」

程姐是冯医生的妻子,还是小魏的同事。

小魏替程姐说话:「别这么说她,炒来吃才是正道。」

说起来,还是程姐牵线让他们认识的,程姐得知小魏在书法比赛中获了个奖,立即尊她为青年书法家,一天三次做工作,把她请到家里辅导儿子冯一心练书法。

冯医生在家里对小魏并未表现出过多热情,就像他对儿子的书法如何并不特别上心一样,他觉得一个学生把数学学好才是正道,但他对「一个普通女职工却有一手不错的书法」这个事实很感兴趣,上上下下打量她,像她哪里长得不对劲一样。

大约是在第五节课后,冯医生在路上碰见了小魏,停下车,把小魏叫了上去,小魏以为冯医生想让自己坐个顺风车,结果他一口气把车开到了城外,停在一个僻静处,转脸对她说:「一直想有这么个机会,今天终于得到了。」

她完全没有防备,慌乱之余,倒也心生欢喜,算起来她那时已闲置了快半年没有新的男朋友了,任何一个主动走过来的男人都能惹起她的遐思,何况是端正沉稳的冯医生,中心医院的冯副院长,程姐动不动就要提起的令她骄傲也令大家羡慕不已的丈夫。

她只是感到意外,除了那点书法,她浑身上下再无出众之处,竟然也能吸引住面前这个整洁而体面的男人。

几分钟后,他拿起她的手,她没抽回,他吻她的手,她既感动又惭愧,上车之前,她刚刚用这只手整理过失去了松紧的棉袜,它总是掉下去,一直褪到脚心。

接下来,他直接探身过来吻她了。

她以为他会有进一步的动作,但他停止了,面色发红,呼吸粗重,他捋捋掉下来的头发,顺势捂了会眼睛。

「晚上还有点事情。」他说。

车子动了起来,他在往回开。

下车时,她脑袋发昏,必须缓行,才不至于摔倒。他向她点头,用眼神告别,她发现他的眼神里,原来并不仅仅只有威严。

她在原地站了很久,终于慢慢将自己从心慌意乱中拉了回来,即便她已经三十多岁,经历了几次不愿提及的失败的恋爱,这种情况仍然让人始料未及,忐忑不安。

太近了,同事的丈夫,学生的父亲,有身份的人,种种条件都在提醒她,这人碰不得,即使是对方先碰的她,她也应该躲开为妙。

她打定主意,忘了这事,只是一吻而已,就当握了一次手,就当公交车上被人揩了一把油。

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是正确的,冯医生可能也跟她持有同样的想法,因为此后他一直没动静,她甚至在他家见过他一次,他像往常一样,点点头,客气了一两句,就进了自己房间,那份冷静令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大约过了三个星期,他再次冷不防在路上碰到了她,他把她叫上车,一直往北开,来到那个无名弄堂口。

他把她推进那间小屋,交给她一把钥匙,说她可以按自己的爱好稍稍布置一下,前提是不兴土木,安静低调。

甚至都不征求她的同意!她目瞪口呆。

一直以来,她是多么渴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啊,多少个夜里,她躺在集体宿舍气味复杂的小房间里,把自己塞进抽屉一般的小床上,想入非非:哪怕有个又笨又胖的家伙来包养我我都愿意,只要他能给我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。

老天爷一定得知了她的心愿,老天爷肯定是在怜悯她这些年来受的苦,她那么勤奋,所有的加班来者不拒,那么好说话,不论哪个同事家里需要帮忙,她都随叫随到,她像她单位那个大家庭的公共小妹,谁都可以支使她。

她不在乎房子是买的还是租的,不在乎它有没有未来,这么做是不是合适,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征得她的同意,她顾不了那么多了,很多人三十多岁就死了,如果她不幸也是那样的人,她至少要享用过属于自己的房间,就这么一个人生愿望。

他给了她一些钱,让她去添置些必需品。

她强令自己不要害羞,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这样的秘密关系,她得到的不过是打了折扣的,房子是租来的,而不是买来的,更不是买给她的。给她的是现金,而不是银行卡,更不是金卡。

他所给的钱,讲明了用于装饰房子,并不是给她本人的生活花销。她为到手的种种折扣感到心安。

她终于说出了她的担心,她想辞去一心的书法老师之职,她怕程姐看出来。

「不,你得继续教下去,你不去她才会怀疑。」

她的课定在每周五晚,他说他会在那天晚些回去,尽量减少她的不安。除了这天,除了应酬,一个星期里的任意一天,他都有权去那个无名弄堂的小屋里。

「镇定些!你的镇定就是对她的最大尊重。」

她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分分秒秒,默默搭建她的小窝,任何人,包括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她还有这个小窝,那里只属于她和冯医生。

周五晚上,上完冯一心的书法课,程姐问她:「你平时下了班都做些什么呢?」

她一脸的漫不经心:「散散步啊,看看书啊,追追剧啊,然后就睡觉,我睡得早,十点多就睡了。」

「所以你皮肤好啊。」程姐掐她的胳膊,挤压过后的皮肤迅速由白转红,程姐盯着那块地方说:「将来还不知被哪个家伙享用了呢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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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姐家楼下有棵年代久远的樟树,五楼的家被树枝遮挡得严严实实。

有一年,程姐提议砍掉一根树枝,因为它若再长一厘米,就能戳破窗户玻璃,成为儿子的室友。但儿子一心阻止了妈妈。

「这是我的房间,又不是你的,你只能砍伸进你房间的树枝。」

一心一般不为自己发声,这还是头一次,虽然荒唐,也只得依了他。

事情果然像妈妈担心的那样,有天晚上,哐啷一声,窗玻璃爆了,一根树枝执拗地伸了进来。

一心欢欣雀跃,如同过节,妈妈不得不拿掉一个窗格的玻璃,作为惩罚,一心的房间不能开空调,但一心不介意,宁肯冬天在房间穿得厚厚的,夏天光膀子只穿一条内裤。

树枝带进来的风有峡口的野气,还有江面上的水汽,像一只误入人类洞穴的小野兽,一心可喜欢它了,时不时就对着它说话:「你说,我读文科还是理科?一个人发展太全面也不是什么好事对不对?难以抉择!」

周五晚上,一心早早地在学校完成了大部分作业,小魏进来时,他趴在桌上写那一小部分,他特地把这一小份留到这个时候做,他在英文书写方面很是自负,他希望她看到这一点。

果然不出他所料。

「哇!你的英文写得太漂亮了,根本就是艺术品。哪天我找段文字,你给我翻成英文,我回去裱一下,挂在墙上。」

她的字也让他目瞪口呆,没想到那么肉那么小的一只婴儿手,写出来的竟是如此冷峻飘逸的瘦金体。

他再次细细打量那双手,手掌圆润肥厚,指尖幼细且微微发红,泛着一层淡淡的油光,似乎蘸点酱油就能吃。

他开始重新打量他的新老师,她还戴了一只玉镯,跟她擅长的书法倒很相称。汗毛可谓浓重,镯子几乎是躺在密密麻麻的汗毛丛里,妈妈说过,她年轻时汗毛也很浓重,随着年岁的增加,那些毛毛不知何时竟慢慢掉光了。看来阿姨还很年轻。

「写呀!看我干吗?」那只可以吃的手在他肩头点了一下,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柔若无骨。

他练字的时候,她打量他的书柜:「早就听说你是学霸,现在才知道你为什么是学霸。」

他猜她指的是那些课外书,他的确是班上阅读量最大的学生之一,这得益于小舅,小舅在书店工作,从小到大,一到寒暑假,妈妈就把他扔在小舅那里。

爸爸进来了,他是专门来见他的新老师的,他穿着西装,拿着公文包,他一穿上这身,一心就知道,爸爸又要出去了。

爸爸向阿姨伸出手:「辛苦你了!他要是不好好练,你尽管打,书柜旁边就挂着他的专用戒尺。」

短暂一握,旋即松开,爸爸一只手拿着公文包,一只手插进裤兜里,这是个不常见的姿势,一般来说,当他站下来说话的时候,公文包会夹在腋下,两只手会交叉在肚脐那里。

他出去了,小魏老师抬手在脸上抹了两下,跟他打招呼的这几秒钟,似乎耗费了她很多精力。

上完书法课,妈妈的晚饭也准备好了,小魏老师被留下来吃晚饭。

「不等冯院长吗?」她有点不安的样子。

「不用管人家,人家跟我们不是一个作息表,人家二十四小时都是国家的人。」

一心似乎担心小魏老师会对爸爸留下某种印象,解释道:「他在外面吃不好,光顾着说话,都没看清桌上摆了些啥,每次回来都要加餐。」

话题不知不觉转到小魏老师的婚姻大事上去。

「很矛盾,谁都想找个能干的人,但男人一能干,就变成国家的人了,就不再属于挖掘他的那个女人了。」

小魏老师说:「你说的是冯院长吧?也不是每个能干的人都能达到冯院长这个程度的。」

「我倒很怀念他当医生的时候,按时上下班,回到家就做饭拖地,还辅导一心作业,自从当了院长,家里什么都不管,家就是个旅馆,我是保洁员,一心是门童,高兴就摸他一把,给点零花钱,不高兴看都想不起来看他一眼。」

「还不是因为你太能干,你把一切都担了下来,让冯院长没有后顾之忧。」

「我担什么呀,家里一团糟,你看看一心房间的窗户,一年多了,迟早哪天会连窗框都要掉下来的。总有一天,我要来个大罢工,大家都不管了。不说我了,说你!你真的还没有目标吗?也不小了。」

「目标?有啊,我希望我未来的丈夫是个军人,这样我就不必每天都面对他,每天都做那么多家务了,虽然我没结过婚,但在我的想象里,两个人天天在一起,会不会很烦啊?我尤其不能理解那些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的夫妻,白天在一起,晚上还在一起,真的不会疯掉吗?」

妈妈看了一心一眼:「你吃完没有?吃完了就进去写作业。」

一心知道,接下来她要开启少儿不宜的话题了,而这恰好是他最感兴趣的,不过既然妈妈赶他走,他也没法强留下来。

人长大了真好,什么都能说,什么都能干。一心回到自己房间,关上房门时,他故意留了一道缝。

她们果然在说他最想听的话。

「你喜欢两地分居啊?千万不要,我告诉你,说到底人就是动物,分开太久肯定会出事。」

「出事就出事呗,靠绑在一起才不出事的,也没什么质量。」

「哪有你想象中的高质量的婚姻,都是靠绑的,金钱绑,孩子绑,房子绑,毫无捆绑能在一起一辈子的,我没见过。」

「你这么悲观,还这么幸福,为什么?」

「正因为悲观,才能幸福,你这么乐观,我还真有点担心你。不管怎么说,先嫁了再说吧,再不嫁,生育年龄都要错过了。」

「那你帮帮我啊,我现在完全没有机会结识外面的人,成天都跟你们这帮老面孔在一起。」

「这可不容易,我知道你很挑剔。公务员你不要,嫌人家唯唯诺诺媚上欺下。老师你也不要,说人家张口就训人。生意人你也不要。其实你那都是偏见。还有什么人呢?我好像把所有的类别都搜遍了。」

「医生怎么样?医生看起来不错哦,以后看个病什么的也不用跑医院了。」

「想找医生我可帮不上忙,我认识的医生都结婚了,没结婚的都是小青年,刚毕业的,有些连见习期都还没过。」

「前两天正好有人想要给我介绍个医生,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去见面。」

「快说说哪个部门的?」

「好像是做理疗的。」

「做理疗的?」妈妈的声音里有很明显的不屑:「要不,你先不要做决定,我来帮你试试找个真正的医生。这不是工作的问题,是将来你的家庭经济结构问题。」

小魏老师退缩了:「还是算了吧,这么找太刻意了,不是说要么等要么碰吗?碰上了就碰上了,碰不上就这么晾着。我只是很纳闷,为什么人家毫不费力就碰上了,我闲置这么多年,一次也没碰到过。」

「一心!」妈妈猛地转头,冲一心的房门喊:「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诡计,锁门!」

一心只好从桌边站起来,用力关上门。

他不介意妈妈当着客人的面吼他,妈妈说过:「男子汉,接受打击和侮辱,跟争取荣誉一样重要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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程姐是那样一种人,喜欢画眉,却不喜欢眼线和眼影,喜欢用粉饼,却不喜欢用打底液,这让她的妆面有点像儿童画。

她还喜欢金丝绒和丝绸,喜欢旗袍,喜欢盘发。鉴于她的身材日趋发福,不得不走定制路线。

程姐的旗袍因此十分合体,且质地精良,与众不同。

为了与旗袍相称,程姐只梳一种发式,在头顶高高地盘一只髻,因为发量丰盛,髻子周边至少要卡上十五只以上黑色小钢卡,定位牢固后,再盘上一条珍珠发圈。

头发搞定之后,再松松地往旗袍上套一件白色羊毛坎肩,天热就换成真丝披肩。

与这一切相匹配的,必须是高跟皮鞋。

作为院长,程姐的丈夫可以享用公务车,可他却连顺风车的机会都不肯给程姐。

「人家绝对不会认为你只是在搭顺风车。」他说。

她理解,也支持。支持他,就是支持自己,支持自己的人生。

所以她一天几趟步行在多风的峡口,幸亏她有旗袍,把她的一切裹得恰到好处,既不张狂地飞舞,也不小里小气地躲进她的胯间,连头发似乎都看透了她的处境,特别支持她,乖乖地趴在发网里,纹丝不动。

在牛仔裤运动鞋武装起来的人群中,程姐异常耀眼。

他们说,程姐你好像宋庆龄,程姐你像上海滩走出来的人。他们越是这样说,她就越是一日三省,生怕自己的言行配不上着装。

一年中总有一两个极其难得的时刻,她和冯院长走出家门,沿着小区外面的马路慢悠悠踱步。

路过一家店铺,她扫了一眼,自己都惊呆了,一个穿着黑色金丝绒旗袍的夫人,头上戴着珍珠,走在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模糊的男人身边,正式得仿佛要去人民大会堂开会,可他们明明只是晚饭后出来消消食。

惊讶之余,她有点担心,委婉地问他是否看腻了她的旗袍,他哦哦两声,说:「挺好!」

她追问他好在哪里,他说:「起码不俗!」

她再次试探:「你不觉得太打眼了?现在已经没人这样穿了。」

「那才是你呀。」他望着前方说。

「好像也太正式了,现在流行休闲风。」

「旗袍永远不过时。」

「你指的是张曼玉的那种旗袍吧?」她再次试探他,虽然句句都是偏向她的好话,但她还是觉得没采集到她想要的信息。

「张曼玉只有一个,而且无法婚配。」

这几年,她越来越往夫人旗袍的路线上走,那些轻薄的面料,包括昂贵的真丝,越来越不适合她日渐丰满的身躯,她寻求一种既柔软又挺括又透气的面料,她发现那种面料其实很贵,多半依赖进口。

如此一来,她的定制就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高端定制,但她刻意不告诉别人价格,她直觉这样做是安全的。

她养成了看《新闻联播》和时事追踪的习惯,她的谈吐也在发生变化,有个很深的夜里,她终于等回了在外应酬或工作了大半夜的冯院长,她对他说:「我一晚上都在担心,你必须跟那些医药代表彻底划清界限,最好让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。」

他说:「我先洗澡。」径直进了卫生间。

「为什么爸爸回家第一件事总是洗澡?他是在外面捡垃圾了还是挖煤了?」

她跟一心解释:「爸爸在外面应酬多,光是握手,一天都不知道要握多少回,手上的细菌多得你无法想象,严格地说,他应该在进家门前先消个毒,但我们这里没这个条件,只能让他一进门就先去洗个澡。」

尽管如此,她觉得她并没有彻底打消一心的疑虑。孩子一天天长大的坏处就是,大人会觉得自己越来越笨,藏了头,却露了尾。

她整理他脱下来的衣服,有的要送出去干洗,有的要手洗,家里的洗衣机,只属于她自己和儿子。

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,仔细翻找他的衣服口袋,察看衣领袖子,拿到鼻子底下闻一闻,她从来没有在他的衣服上发现口红印和长头发,也没有陌生的香水味,一次也没发现过。

她既欣慰,又难过,一个无肉不欢的人眼睁睁变成了素食主义者,她觉得自己有责任。

她太知道他了,在他们共同的年轻时代,尤其是儿子出生前的那几年,她私下里曾经叫过他冯生铁,许多个清晨,将醒未醒时刻,他迷迷糊糊进入她体内,瞬间元力勃发,硬得像生铁一样,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多,以至于他们总是没法吃早餐,洗脸刷牙都只能匆匆忙忙,因为床上动作再快,也比洗脸刷牙耗时。

上天是公平的,你铺张浪费过什么,后来就会缺什么,之所以没有痛感缺失,是因为另一件事代替了那根生铁,他几乎连年提拔,从普通医生一步步走进院长办公室,这件事带给他们的兴奋感足以盖过一切生理体验。

他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,有时甚至不回家,打他电话,不是在路上,就是在会议室里、宾馆里,即使在家里,他的手机也是二十四小时不关机,常常在深夜有电话响起,他一接,整个人惊坐起来,急急地披衣起床,摸着黑往外跑。

这中间她也经历了很多,她大病了一场,人人都以为她将死去,可她又活了过来,只是丢失了一些脏器,等她终于痊愈后,他们就分房而睡了,因为疾病给她留下了神经衰弱的后遗症,一旦她被他的晚归吵醒,后半夜就再难入睡。

有时她觉得分房睡是好事,有时又觉得错得厉害,两个人的被子冷了,好像什么都跟着冷了。

作为弥补,一天当中,她多次随意进出他的房间,表面看起来那是她的特权,实际上是因为她要打扫,他则轻易不踏进她的房间。

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,至少他进大门还是义无反顾奋不顾身的,她悄悄修改了防守线,其实也不叫修改,是额外加了一道防守线,一个没有了子宫、没有了卵巢、没有了月经、没有了青春的女人,她的一切都必须是双线强力防守,老天爷保佑可怜人,别人都不可以,唯独她,老天爷允许她启用双线防守。

其实她还有一道天然防护,但她不想使用,那就是儿子一心,无论如何,她都不能把一心当作自己的防身牌,她不想把儿子拖进这场不动声色的较量中来,更不想让儿子在父亲面前减分。

每天晚上,不论多晚到家,不论一心是否已经睡熟,他都会去他床前看一眼,出来时,一个人笑眯眯地说:「真他妈快呀!嘴上都有一圈绒毛了。」她喜欢看到这样的场景。

他大概永远都不知道,每天早上,他上班之后,她是抱着怎样的热情在收拾他的房间。枕头,被子的皱褶,遗落的小纸片,超市的收银小票,换下来的睡衣,唯有一样东西她只能在夜里检查,就是他的公文包,因为一旦他醒来,走出大门,公文包就像皮带一样跟他形影不离。

她在他的公文包里发现过现金,用信封装起来的,缠着银行腰条的,她知道那都是些小外快,多数是以车马费、评审费、讲座劳务费的形式用现金付给,未来即使有事,也够不上受贿腐败之类的标准。

她会把她发现的现金都收走,他从无异议,只有一次,他说:「你总得给我留点零花钱吧。」

她说:「你哪有机会花钱?」

「上次出差,几个人在车上为一件事打赌,我输了,开包一看,没有一分钱。」

她笑笑,继续以主妇身份收缴他的现金,以及财物,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,名牌皮鞋,名牌西装,后来还有手表,以及新上市的手机,新的笔记本电脑,有时她会有种荒唐的感觉,他背后似乎还站着一个看不见的高段位的妻子,在奋力打扮他。

当然,这个人并不存在,这一点她很有把握。

收缴归收缴,同时不忘警告,这也是她的角色职责。

「这些东西有什么用?你又不赶潮流,别被那些人害了。」

「还是老婆好。」

她冷不丁提起小魏的那个做理疗的医生。

「也许已经见面了,也许还没有。」

「少管人家这些事!」他在专心致志整理领带。

「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那个人。」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。

「医院有一两千人,我能记住十分之一就不错了。」他的视线始终没跟她对接上。

他边说边走,等她发现他遗漏了他的茶杯时,他已带上门走了。

她冲向窗边,他在楼跟前转弯,他的车等在那里,司机早上会来接他,但晚上,他不用司机,他喜欢自己开车回来。

司机正在替他拉开车门,他径直坐进车里,像皇帝一样无视司机的殷勤。

她提醒过他,在下属面前要谦逊,但他似乎没往心里去。

他跟以前不一样了。在玄关换鞋的时候,她就有所发现,他没有弯下腰来,而是直着腰,踢开拖鞋,用力拱进去,他以前都是弯腰进行的,他说人必须对自己的所用之物有所感恩,尤其是鞋,鞋是人一生须臾不离的好伙伴。

也许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已经不一样了,只是不那么明显,没被她发现而已。

她整理好自己的地盘,回头审视一眼,锁上门,步行去上班。

走路的时候,她脑子特别活跃,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,脸上盛着奇怪的表情,常常一不小心就走错路。

她已经看见好几个人朝她回头了,她相信那些目光是她的新旗袍带来的,她今天穿了一件湖蓝色改良旗袍,在店里试穿时,头发雪白的老师傅望着她,慈爱地说:「像个女教授!」

一个很老的老头,十米开外就一直盯着她的脚,鞋并无新意呀,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一看,终于明白一路上那些目光是什么意思了,她穿错了鞋,一只脚是红皮鞋,一只脚却是黑皮鞋。她脸上一热,马上转向,脑子里轰轰响着往回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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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期四,天刚黑定,冯医生就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,突然出现在无名弄堂小魏家门口,连一秒钟的停顿都没有,如同踩上了电子感应器,大门无声洞开,冯医生掉进了那个洞里。

他从来不用钥匙,直接用密码一样的短语给她打电话,她接了电话,就在门边候着,数着他的脚步声,直到最后一秒,提着门把手,把他迎进来。

她关好门,会在猫眼里观察一小会,看有没有人尾随着他。

都是他教给她的,她学会一样,就添一分紧张,之前她什么都不懂,反而什么都不怕。

他进来就往地上一躺,孩子般摊开手脚,踢掉袜子,扯掉皮带,踢掉裤子。

小客厅兼餐厅的地上被小魏铺满了从乡下收集来的篾席,因为他说过他最喜欢赤脚踩在篾席上的感觉。房间不大,六张篾席就铺满了。

「小时候,从春到秋,我都睡在这样的篾席上。」

「小时候你在哪里?」

「离这里六百里的冯家坳。」

「现在还回去吗?」

「不回去了,亲人们不是死了,就是跟我一样搬到城里来了,我已经没有故乡了。」

「那就把这里当故乡吧。」她也在篾席上躺下来。

「你真的去见了那个做理疗的医生?」

「还没有,没兴趣。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来做媒,但我都没兴趣。」

「不见也好,见了我就得被甩了。」

她推了他一把,他就势拉住她不放,她提醒他先去洗个澡,他果断拒绝。

「我不!谁知道待会又有什么事。再说,回去我又得洗,我一天当中到底要洗几次澡啊?」

他没夸张,的确有好几次,他刚到没多久,就接到电话,不得不气急败坏地穿好刚刚脱下的衣服,闪身走人。

他把手机放在伸手可得的范围之内,一旦进入程序,从不浪费时间,以免被人中间打断,刚一完事,就迫不及待往卫生间跑,手机放在马桶盖上,这样就不会错过电话。

他洗澡的时候,她也不能闲着,仔细整理他的衣服,看上面有没有粘上她的头发,她的口红,一经发现,立即采取措施,免得他带上罪证回家。

如果洗完澡还没接到任何电话,他会去她床上小睡片刻,她则去准备晚饭。首要任务完成之后,小睡和晚饭他就不介意被打断了。

因为事先练习过,而且筹划已久,她的晚饭总是上得很快。

他喝着她斟上来的酒,吃着她盛上来的饭,呵呵地发出包容的笑声。

「你不管怎么做,做出来的都是单身汉味道。」

她有点气恼,明明已经用了很多心思,费了很大力气。

「别生气,这是夸你呢,这样做饭才是你呀。」

后来她终于知道,她做菜既没有章法,也没有底蕴,她一瓶酱料都没有,而程姐的厨房,光辣酱一项就有五六个种类,各种调味瓶高高低低摆在一起,就像个药铺。

她没办法武装起一个程姐那样的厨房,毕竟她并不是天天做饭,而他也说:「我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吃饭。」

有一次,他甚至自带了一大块卤牛肉过来,并且说那是一块很有来历的牛肉。她尝了,觉得从未有过的好吃,但他再也没有带过第二次。

她问他,如果那个做理疗的小伙子约她,她要不要去赴约,她本想避开不谈,但又觉得这是她必须正视的现实,就算没有这个做理疗的医生,也还会有别人,毕竟她正值这个年龄,又是单身。

她觉得正好可以试探他一下,她要不要撇开一切,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。

他沉吟了几秒说:「还是去见吧,既然你程姐也知道了,断然拒绝她会觉得奇怪。」

她马上一脸受挫的表情,他在她身上到底是没有别的想法的。

「我宁愿一个人、一辈子住在这间小屋里。」她的声音顿时颓唐不堪。

「瞎说!你会搬很多次家,搬一次房子就大一次,最终,你会住进一个高门大院里,你会在那里结婚,生孩子,练一手好厨艺,你会彻底忘掉我,别否认,谁都逃不脱自然规律。」

「要不,我调到你们医院去吧,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在你周围,不管我将来怎么样,你将来怎么样,一直到老,我们都可以很近很近。」

「别说傻话了。我肩上的担子太重,医院里有两千多号人,身后还有一大家人,你程姐身后也有一大家人,还有孩子,工作上也是一言难尽,太沉重了。天天面对这么沉重的我,你会厌烦,还会被传染,而我只想让你活得轻松些。」

「我看你,还有程姐,并不沉重啊,而且程姐以你为荣,三句不离『我们家冯医生』,你们俩简直就是模范夫妻范本。」

「我不能说太多,这对她不公平。好好过你的生活吧,该怎样就怎样,不要对我抱有任何希望,我这辈子就这样了,再过几年,一退休,万事休,你还这么年轻。将来某一天,你在大街上碰到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子,不要狂按你的汽车喇叭吓他就行了。」

她打了他一下,说不出更多的话来。

「我不想再去你们家了,周五一心的书法课我也不敢再教了,每次看到程姐的笑脸,我就无地自容。」

「不要这样想,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。」

「你想要我一直装下去?装一辈子?」

「我倒是想呢,不过那个做理疗的医生怎么办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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午餐后半小时里,大多数人会选择去附近溜达一小会,除非是下雨。小魏从不出去,因为上班时间不能玩手机,中午那会她得捧着手机把耽搁的时间全都赶回来。

但这天她玩不成手机了,她被程姐叫去了办公室。

程姐的办公室拾掇得像个小家,她把百叶窗帘理得整整齐齐,挽起一半,办公室立刻光线适宜,充满凉意,不像其他办公室,要么窗帘全开,光线刺眼,容易疲累,要么全部拉上,须终日开灯。

她在窗台上摆满绿植,在办公桌上摆一只卡通文具盒,座椅上搭一条小毯子,办公桌下,一个不起眼的地方,放着一个红外线理疗器,说是可以保护踝关节和膝关节,长期使用,可以一辈子不得关节炎。

小魏奇怪,就快夏天了,还担心踝关节着凉?

「我年轻时也跟你一样,嘲笑过心疼关节的中老年人。」

不过程姐不是叫她来谈关节炎的,她打开文件柜,从某个角落里拿出一瓶辣椒酱来。

「专门带给你的,我托亲戚帮我做的,自己种的辣椒,没打过农药没施过化肥,生姜大蒜花椒都是本地野生品种,一定要吃本地品种,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晓得啵?菜籽油也是土榨坊里榨出来的,样样都是自产的好东西,你拿去炒菜用,也可抹馒头吃。」

满满一瓶,装在大号念慈庵枇杷膏的玻璃瓶里,程姐每说一句话,瓶子里的红油就顺着辣椒酱的缝隙移动一点。

小魏接过来,两手一沉,分量超出她的想象。她想起冯医生的评价,说她的饭菜有种单身汉的味道,这下好了,她可以丰富一点了。马上又脸红心跳起来,当心啊,程姐有双犀利的眼睛。

犹豫片刻,她又放回桌上。「你还是自己享用吧,我一个住集体宿舍的人,没有机会做饭。」

「我知道你们集体宿舍也是有厨房的,什么叫没有机会做饭?就是懒,来了客人来了同学怎么办?下馆子?经常下馆子,你那点工资也吃不消啊。再说,一个女人,总得练一两样拿得出手的家常菜。」

「我没有客人。」她急忙打断程姐。

「我就不信,你一个客人也没有?」程姐盯着她。

她的眼神下意识地游移开去,马上又命令自己收回来,理直气壮地面对程姐:「没有。」

程姐笑了起来:「反正你得收下,我专门为你带来的。你知道怎么用吗?」

于是免费上了一堂厨师课,烧荤菜何时放酱,炒素菜何时放酱,半荤半素又如何放酱,以及为何要有这些区分,小魏才知道,小小一勺酱,学问竟这么大。

「菜跟人是一样的,都是那几样东西,有些人就是好看,有些人就是不好看,还有些人看上去也不错,但人家就是不喜欢。可惜呀,我只懂得把菜炒得好吃,其他什么都不行。」

小魏心里又一阵跳荡,不过她叮嘱自己别多想,也别主动挑起话头。她低头盯着辣椒酱,似乎想要数清里面有多少片辣椒,多少片生姜与大蒜。

「你比以前更漂亮了。」程姐突然说。

小魏抬起头来:「怎么可能?只会一天比一天老嘛。」

「你正在花期,老离你还远着呢。我刚见你时,你皮肤没这么好,也没这么白净,现在又饱满又水嫩。」程姐突然凑上来,压低声音:「男人最喜欢这种皮肤了。」

小魏打了她一下,正要说话,程姐电话响了,电话很短,嗯嗯两声就放了下来,程姐说一会有人来她这里领工会福利。

小魏趁机要走。

程姐却留住了她:「我还有要事跟你商量呢。」

一个女人敲门进来,是本单位员工,但小魏不知道她名字,就低下头去不看她。

程姐拉开抽屉,拿出一盒东西,问那个女人:「你要大号还是中号?或者小号?」

女人果断要了大号。

程姐让她签完字,才给她东西。女人刚一走,小魏就扑过去:「什么东西?还大中小号。」

程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:「你也可以领的,工会福利,人人都可以领。」

程姐把盒子递到她眼前,原来是避孕套。

「这东西也发?」

「计划生育产品嘛。」

小魏吐吐舌头。

程姐突然哧哧地笑起来:「真有意思,每个女人来我这里,都说要大号,我记得只有一个人拿了中号,小号一个也没领走。什么生产厂家,一点心理学都不懂。」

小魏想笑又不敢笑,站起来说:「我走了。」

「喂,喂喂,我话还没说完呢。」

程姐一把薅住她的胳膊,塞了一个小盒子在她口袋里:「拿着,你也是工会会员,不要白不要。」

「我不要,我要它干吗?」

「给你就拿着!都成年人了。」

程姐到底还是把东西塞进了小魏的口袋里,小魏无论如何也没法停留了,一溜烟下了楼。

回到办公室坐定,小魏突然一惊,程姐不是说有事跟她商量吗?

结果什么也没说,就给了她一瓶辣椒酱,一盒避孕套!

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猛地高昂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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