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晏老师的回答
学文学,以文学为生,是我善待自己的方式。
我只有在文学里才能最本我、最自由、最完整,在这里,我最是一个完整的人,所以我在这里。
唯独有中文系给我这类敏感又偏执的人一个容身之所,且能在不把自己变成和很多其他人一样的基础上,用敏感、怪异和偏执去获得生存资料,甚至能发光发热,理所应当地获得一种常年沉浸于其中的正当身份,从而可以以自己而幸福。
我是一个务虚特质很明显的人。
初中的时候学物理,最讨厌给灯泡接线装开关。
灯泡,语义丰富,音节优美,围绕它能有无数的隐喻和故事,但我在此刻只能关注它亮或者不亮。
这种莫名恨意延绵下去,使得我的电学学得一塌糊涂。
我的主要兴趣爱好是胡思乱想。
小时候最大的娱乐是享受无穷无尽的虚构之物,比如,当时那些乱七八糟的节目上关于外星人的陈述,“飞碟杂志”,龙的研究,夜间的怪谈谣言,传来传去的午间闲话,盗版光碟里的光影,还有各种书籍里闻所未闻的一辈子都遇不到的幸运和不幸。
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在衣服的兜里装了一枚乾隆通宝,在跑操的时候,我就一遍遍摸它,在脑子里编很多和这枚钱币相关的故事。
这个钱币是假的。因为它是我沿着铁道边捡煤渣的时候捡的,青黑色表面上的字是xx酒业什么的。
但没关系,我想象它是乾隆通宝,它就是真的古钱币,因而又很多历史和传奇。
读书时留下有趣细节,像是从煤渣里扒拉出来的古钱币,我时常琢磨那奶油炸的牡丹花样小点心,沿着阴沟一直跑而不停地玉米饼,突尼斯式样的拖鞋,进化了的节肢动物烹调人类的一百种菜单等这些东西上,就一直一直去想,用想象的手一遍遍给这些东西打磨出画面来。
虚构往往很是慷慨的。只要我愿意想,不管今晚是不是饿肚子,我都可以享用这种快乐,无边无际地散漫下去,像是某种灰尘飘荡在春天的夜里,谁都看不见我,而我正在经历一种深黑,深润又庄严的飘荡,顺着某种自然的节奏,而不必旋转在某人观赏的视野里。
喜欢灯泡的另一种原因还在于太敏感,因为敏感而又孤僻。
小时候生病太多,长年累月躺在炕上的时候,特别自己像是肉摊子上的鱼,肚子被剖开了,冰冰凉凉的空旷和热热闹闹的注视,都流进肚子里,不管冷热,像刀尖儿转了一遍又一遍。
不知道为什么,长大了之后,这种开膛破肚的幻觉一直住在身上。
面对一样的世界,我疼得比路边经过的所有行人都多,哭得比同龄人厉害,毫无必要的悲悯太多,经常静静坐着,窗棂上瓢虫随风的振翅都伤害我。
因此,和他人交际很难受。我很小的时候就经常想到死不由己,所以觉得灰心丧气。生死就要顺着规则,这件事太伤害我。我看到人为制定的更多规则就厌恨。
讨厌人和人之间莫名其妙的交往习俗,讨厌棋牌,讨厌体育运动,讨厌被提前设定好明确规则而不能回转的东西,尤其讨厌打游戏,硬按规则活着就好苦,不理解为什么还要去别人的规则里受苦。
出去做一次正式的聚会,就得自我治疗。一般要放纵自己去狠狠做梦,白天一整天睡过去,夜里思绪不安到凌晨,梦和现实交叠,在梦里和虚构的不像人东西打交道,自我才能稍微舒展在贫瘠的现实上面,像是水一样在无人地带流淌开来,获得一些喘息之机。
所以,很厌恨人多的地方,很多年都乐于独自呆在屋子里,拉着窗帘,不管白天还是晚上,都打开灯泡,一个人静静躺着。
所以,灯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。能在一个独居小黑屋里对着一盏灯,手里拿起书,看到光的触角开始在静静爬墙的时候,才会长舒一口气。
我天生太向内了,也太善于去享受务虚的空洞和感性的痛苦。
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挣扎着要不要把这种事情定义为人格缺陷,但读了很多书,发现我这种情况在教育学上算不上恶习,在社会学层面算不上道德败坏,于宗教层面也算不上灵魂堕落,在法律层面上也没有伤害任何人,因此,就考虑这么活下去了。
像我这种人,的确是在理解正常秩序的前提下,又只想在正常秩序里混一点点赖以为生的物质资源,偏偏自爱到不愿意牺牲一点点的个性特质去迎合外部的认同。
我在知乎上看过很多关于专业选择和职业选择的回答,大家都在以各种方式,非常聪明地、精明地去背叛自己,去毫不犹豫地切掉自己的特质,好像自我的完整,一个人本有的热爱和兴趣是什么随便可以扔了的玩意儿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会觉得一个人不是因极大地发挥了自己的特质,享有自己的所爱而幸福,而是因顺大流选了某个热门专业,预估自己将来每个月会多赚几千块而幸福。
而我在中文系是幸福的。
在中文系里,做什么都不算特别怪。比如,热爱灯泡的隐喻性和故事性,但不喜欢给它接开关,这件事在中文系就很合理,简直不值一提。
文学作品囊括了数万年人类文明的明与暗,生存的方式和情感的体验。一个人很难超出中文系作品所囊括的人性标本,所以就不怪了。
在面对广袤的文学作品时,我原本的怪异性格成了绝佳的优势。
因为很习惯幻想,所以对着一个个词汇的时候,很容易就能浮出语词本身,很轻盈地到达非逻辑而感受之顶层去,作品在我这里很容易缤纷起来,可以很快地和一些东西共振起来。
和医学要去解剖肉体类似,文学分析需要解剖人的情思。因为我的敏感多思,呈现于文字上的人之情绪在我这里会尤其鲜明,文字从眼前而过的时候,不像是河流顺水,倒像是砂纸研磨伤口,滞留地时间很长,因此触感细腻延绵,在感官上张牙舞爪地刺痛去。
因为和他人总是有距离感,这种主体和客体之间的难以企及的距离,对于热络的社交来说是特别糟糕的,但对于需要把人性当标本研究时,就是浑然天成的优势了,很多人性的脉络,必须隔岸观火才能看得清。
想得多,写得就多;看别人表达多了,写起来就顺手。写作也成了一种很顺手的事情,把自己想的写出来,顺着一种感觉去写,就能写出不错的东西。
但中文系还给了我另外一种表达的契机,就是话剧表演。
这种中文系的老派技能,让我意识到了表达的核心其实在于演绎。纸上的文字要演绎,站在人面前说话,语词,身体,声音,表情等,好像又是另外的一种表意系统。
在研习话剧的过程中,我尝试把自己的表情、肢体和声音当做一种文字去书写的时候,就以一种很诡异的方式,轻松绕过了社恐这个坎。
一个极端社恐而口讷的人居然就可以很好地进行口头表达了,授课、讲演、论辩什么的,就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种属于我的那拿手技能。
等我毕业的时候,我差不多已经能用自己的阅读敏锐和表达能力去换取一些金钱了,而我是在用自己最自然无损的状态去工作,我职业的内容在助益我扩大生命里的务虚,工作就谈不上是什么苦活儿,因为它是一种被我选定和设计好的顺应我生命原生态的阀门。
很多因选了中文系而产生的所谓的学习不易和职业不易,我都没有特别感觉到。我想,应该是我在做一件顺应本性的东西,所以它没有疙疙瘩瘩的别扭,因而没有削弱和阻滞。
但更有趣的是,我在毕业时,我认为我会用阅读或者表达的能力去换取生存资源,等我工作了若干年后,我发现,我其实在靠我对于情绪的敏感、对于务虚的擅长而于现实中大有进步。
文学不是一种客观存在的残余或者妄想,而它本身就是一种宏伟的存在。
对于人类来说,绝对的理性是一种痴心妄想,人类的主观情感绝对在控制人类社会和人的头脑。
只要抓住情感,一个人如果有能看清很多人的情感流动所在,了解大多数的爱与恨,并且能以语词为依托,很轻易地以表达去牵动一些人的情绪,那几乎这个人想做点什么交易,简直太容易了。
而人们在接纳信息时,又往往不善于接纳赤裸的真实。所有对于真实的讲述都是有虚构故事的外壳。
人类的本性是热爱故事的。很会创造故事去讲清信息,并且轻易地让人沉溺于一种虚构情景中,无论是文案、广告、影片,哪怕是宣讲会上的一个动人的虚构故事,在摆弄这些文字之间,只要做到影响更多人的心理,那就能做成很多的事情。
很多人认为中文系的前途仅在更容易获得编制,这是一种完全不触及事物本质的思考方式下的必然结论。
大多数人缺乏自爱的精神,不珍惜牺牲自己的天分和精力,将其投入到某些选择中去时,从不加思索。对于自我精神体这种重资产的消耗毫不在意,对于所谓的选择道听途说,但对尚未到达的未来投入了许多莫名的希冀,非常的赌徒心理。
如果我们回到事物的本质,你会发现中文系这个学科,其核心不在于会读或者会写,或者在中国的社会里更易于获得编制。
一定意义上,人类的世界不是建设在地平面上,而是建设在语言上。在人描述世界、交流世界的时候,这个世界是由一个个的词语,一层层的修辞构成的。汉语言文学的真正价值在于依据人性,以语言符号去陈述和建构一种真实世界的能力。
中文系学习和研究的核心,不是表层的读写能力,而是这种以虚构之形式去为更多的人构建他们眼中“真实世界”的建构能力,这才是真正的语言之能。
基于建构能力,因而编制的数额多,后者显然是一种结果。
我今年已经32岁了,与文学相伴同行的岁月超过了20年。
我没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成绩,从决定以文学为一生之选,到现今践行了这件事,以文学为职业,随文学而生活,以文学为个性和兴趣,没损耗一点点自我的个性,日日精进,数十年间,我过得特别舒服而顺畅,一点儿也不拧巴,可以毫无羞耻和负担地享受精神的乐趣,并且于物质上也不是很困顿。
我想,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,生死不可控这件事就够苦了,其余的部分,一定要想尽办法让自己的肉体和精神少受苦。
对于徘徊在中文系外的学子,我的基本建议是,选不选中文系不重要,任何时候做选择,如果你感觉某个选择的代价是伤害自己最本质的自我,要让自己人生凭空多了许多苦楚,那就不要冲着想象中丰厚的收获而去做这种付出,学业也好,爱情也罢,十成十的结果是悔不当初。